紫丁香

说他们是兄妹,没有人会相信。得先把她的发色漂浅,不至于让人害怕。要教她通用语,不要被听出口音……
如果都没有用,就杀了她。曾经的兄弟姐妹们会为他鼓掌。她的族人已经所剩无几,而他们大概也会有新的使命。希望那不要太过辛苦。
他压着她的头躲进河边的枝丛,听马蹄声踏过飞溅的流水。他记得花了多少功夫学会穿那种盔甲,却穿上没多久就匆匆丢下。
他的老师该有多失望啊……
她的眼睛黑得发亮。哪怕父母的血肉在火光中渗出焦味,她也只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看着。特制的剑能让她默不作声地死去,路还走不稳的小女孩正适合刚通过考核的新手。
他们逃走了。

她读的书逐渐比他还要多。虽然他们时常迁离,但只要停留在一个地方,她就不会踏出屋子。那些书看起来是无害的,她做出的东西也是无害的,却能换来更多的书。
直到有一天,他闻到燃烧的焦味。
她向他展示灰烬中骨头烧成的样子。他想起的却是同样失去父母的兄弟姐妹们,如何学会抵御魔法,如何亲手复仇。他也知道,他们的手段有多少是从敌人那里学来的。这场纷争的起源久远到文字尚未发明,但他们显然是最后的胜者。
她也是那个胜者吗?
她温柔地笑着,把那串骨节挂上他的耳垂。她说哥哥,你发现自己的头发有点变深了吗?真好看。那是我的无名指,比爸爸妈妈教我的有意思多了。那些人虽然都很想要,但可找不到我们呢。
她抱住他,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心。她有了新的家人。

圣光之底

它看着自己的下半身被吃掉。其中一头啃咬得粗糙,另一只用触角腐蚀剩下的骨头渣。它还能活一段时间,足够痛觉麻木,所以当换了一种痛法,它也没第一时间发现。
那两只已经不见了,留下一地的灰,和骨头茬。新的痛觉正在灼烧它的骨髓,白色的火焰跳跃着,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烧掉它的上半身。
可是火焰暗下去,矮下去,不甘心地熄灭了。
痛还留在它身上。

大概过了几天吧,深渊里没人教它历法,它拖动着上身,扒拉附近的伞菌和球虫,还是慢慢长回来了。
它扒开那摊灰,找到了痛的源头,银白色的,扁扁的东西。比石头硬,比石头光滑,垂着一串链子。
多看一会儿,都亮得刺眼。这当然不会是附近的东西。它抬起头,幽深的洞口往下漏着水,滴答,滴答。
那是从上面掉下来的。

又过了几天,它也习惯这种痛了。越来越淡,顽强地不肯消失。它把白石头挂在身上,继续往上面爬。
以前它没有往哪里去这种念头,杀死,吃掉,直到被吃,就是活着的全部了。一路上也有东西要吃它,但它们似乎有点怕白石头。不怕的,也被它吃掉。
有次它差不多只剩个脑袋了。对手连着白石头一起吞下去,忽然痛苦地叫了几声,就趴了下去。
它啃着它的尸体,慢慢长出手臂,撕开它的肚子,把白石头挂回去,再接着吃。

白色的光,比石头亮得多,非常多。这又是另一种痛法,它扒在岩壁上,几乎掉下去。
但它没有死。
它一点点爬了出来。在它不知道的时候,它的角,它的鳞片,它的爪子,都被烧成另一种样子。
它去找白石头。可是它发现,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。它看着自己的手,是白色的,很软,不尖锐。
它抬起头,发现一块很大、很大的白石头。它看着它,眼睛生疼,是很熟悉的痛。
它放心了。

他有了名字。
有人教他,头上是天空,脚下是大地,再底下是深渊。天上的白石头是太阳,地上的白石头,是圣器。
圣器有许多种。他记不住那么多,只知道,这些白石头都不会让他痛了。
教他的人说,圣器给人带来安宁,叫人远离痛苦。他觉得很奇怪,但是他还不会说话。教他的人很有耐心,就像他曾经等待自己长出身体那样,一天一天教他。
他叫他父亲。

父亲有许多孩子。他们看他的眼神各不相同,有的像要吃,有的像要杀,但都没有做到。他看着身上的伤口,等着它们变回去,却没有。
父亲看到了,叹了口气,他身上闪过白色的火焰,就好了。
他很高兴。刚才有那么一丁点,他感觉到了那种痛。
父亲的孩子变少了。他学会了算数。

父亲的孩子只剩下他一个。父亲快要死了。
他很熟悉死的气味。有人来把他们的教堂围住,他们身上就有很浓的气味,像很多人的死。
他们说,父亲圈养恶魔。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,也不知道父亲发现了没有。
但是他从书上学到过,与恶魔同流合污者下深渊,与恶魔同归于尽者升天国。
现在他想起来,觉得深渊并不是好地方。
他杀了父亲,而没有吃掉。他估计,父亲不会喜欢那种痛。

他们把他关在很深的地下,就像深渊。他看不到太阳。
他们用圣器杀他,杀不掉。只是让他长回了鳞片,角,双爪。
他们用刀,用毒药,用火烧,用水淹。他慢慢长回来,有点累,但不怎么痛。
最后他们把他穿在圣器上。他的躯干长不回去,也跑不掉。他其实也不想跑掉。白色的火焰在他体内烧着,他反刍着熟悉的痛苦,还是有点想念消失的那块白石头。

他看到银白色的光。不多,刚够组成一个人形。
“你想要这个么?”
白色的人递出一块石头,他认出那块银白色的护符,垂着链子,刻着文字。
他想伸出手,护符却消失了。
“它回到了我身边。”
那个人说。
他听明白了,白石头已经死了。
那我也可以么?
他没法说话,但是那个人笑了。
“你会连灰都不剩。”
他第一个念头是这样也好,可是他想起来,深渊的最底下,他本来也要那样死。比起来,还是现在好一点。
“不过……”
银白色的光渐渐暗淡,变成和他之前差不多的样子。
“我可以留下来。”

白色的人牵起他的手,圣器消失了,也回到了那人身上。他的手又变得柔软了。他们走出牢笼,穿过地下的岩石,回到大地上。
太阳还是一样刺眼。
“你要去哪里呢?”
那个人问,看起来很好奇。
他想不出来。他还以为那人会继续带他走呢。
不过他抬起头,看到太阳,便说:
“就往那边去吧。”

他发现太阳总在他们前面。他们走得越远,认识他的人就越多。
他发现太阳落下,又回到原处。他们一直走,坐车,坐船,也会回到原处。
等他第几次回到原处,终于不再走了。他搬来木头、石头,搭起一座房子。
就在原来教堂的地方。教堂还剩一些砖石,也被他用了进去。
于是人们都来找他。他像一位父亲,但没有孩子。
人们来问他问题,他就回答。
他说的话被写下来,刻下来。房子被修整,越来越多,越来越高,嵌了玻璃,画了画。
许多圣器被送到这里,像冰遇到水一样融化。他站在白色的光里,慢慢老去。

“你会去哪里?”
那个人要走了,他知道。太阳落下,又回到原处。
白色的人笑了。他指指天上,又指向地下。
“你觉得会是哪里呢?”
他想起那块白色的石头,从天上落到地上,再掉进深渊最底下。
原来是一样的……
他安心了。
他牵着他的手,慢慢死去。他看到深渊里的牙齿,触角,散落的内脏。他看到白色的火焰跳跃着,长成角,长成麟,长成爪。火从深渊底下燃起,烧到地面上,欢快地朝着太阳舞蹈。
从此,火熄灭了。太阳只是太阳。

我们的冒险

      我真高兴,今天还可以和你们一起踏上旅途。我知道你最喜欢读这样的书,我的妹妹,你总说主人公还不如你头脑清醒,老把事情搞砸。你多想去看看从未采集过的植物,早已灭绝的物种,最好有个外星人找上门来,不论是敌人还是朋友。所以我为你找来了最好的同伴,生物学家,她对着显微镜研究了几个月的骨头,正要出来透透气。别忘了带上装备,我早就收拾妥当,保证你在关键时刻都不会缺一个打火石,一条绳索。

       你春游的时候多走两步都要抱怨,今天却从我手里抢过更重的包,脚底磨出水泡都一声不吭。我体力不好,拖了大家的后腿,实在有些抱歉。我羡慕你还在蹿的个子,摔破膝盖也嘻嘻哈哈,跟别人比谁抹的药水更鲜艳。晚上你被蹿出来的毒蛇吓到了,生物学家安慰你这条没毒,因为她早就被咬过几回,才知道防虫的药水哪个最好用。

       晚上你非要陪我值夜,说自己是个夜猫子,小说偷偷看到半夜,作业都来不及写。你说山上原来有这么多星星,在你老家一只手就数得过来。你说她有点像你的妈妈,什么小事都要提醒两句,好像动不动就要出事一样。可是你好羡慕她,什么都认得,哪里都能去。你不知道,她在想要不要当一个妈妈,她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,可她也会更多待在小书桌前,办公室里,因为她不再为自己一个人活着。你早就困得睡着了,在噼啪作响的篝火边,睡得那么香,梦里也要变成天上的射手座。

       我们去无人岛的溪流里摸小鱼,装在观鱼盒里睁大眼睛瞧,她说新物种就让你来命名。我们去爬原始森林最高的树,我在地面上守着你们,见你们绑着绳索,虽然很慢,但是越攀越高。我知道你最爱去高的地方玩,越高越好,最好飞到天上去,不过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抓紧安全绳,汗水流淌到眼睛里,都是为了这一刻。她收集顶端寄生的叶子,而你望着天边的太阳,是在寻找不明飞行物的身影,还是下一个路标呢?

       下一个路标找不着了。指南针乱转,奇怪的磁场,卫星电话也不好使。你还没遇上一头猛兽,挫败一场阴谋,危机就这么来临了。

       我可是主人公啊!你笑着说,眼睛亮闪闪的,拿荧光笔在地图上画一道长长的线,有孩子,有青年,有老人。我的画工从幼儿园开始就没进步过,歪歪斜斜,扭扭曲曲,但这条线一直画到地图的外面,到下一个路标去。我困得要睡着了,可能一睡就醒不来,但我真高兴,和你们一起踏上旅途。这是我们的冒险。

落日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海对面的落日呀,我第三次看着他落下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一次,他把口香糖扔在客厅的地板上。那张沙发埋怨了一声,没换来他的同情。两个成年人的重量不会压垮了它,可是他如此粗鲁和漫不经心,地板上溅着柔软的哀叫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戳进那口香糖,压扁的嚼软的唾沫,沙发上干涸的精斑。涂抹它,摊开它,他看了我一眼,让纤维分解他的纤维,衣服融化,肌肉卷叠,他的眼球滚落在口香糖的浪潮里,圆润得像一粒沙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二次,他在我的血液里漂流。从肚脐眼里抽出一根长长的黑色头发丝,毛孔便轻盈起来,附着在房间的天花板上。我沿着填补的乳白色墙漆蔓延,从门缝渗进卧室和洗手间,水龙头边的霉菌和厨房的蟑螂,升腾且温暖地合为一体。我听到他们的呼吸,闻到他们的低语。我的诞生,他们向我祝贺,在春天的羊水里安眠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三次,他落在紫金色的海水里。我捧到手心里,只剩下四分之三个圆,密密麻麻的脚零乱着晚霞的光,含着我,走向我的舌尖,向每一个细胞告别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走了过来,坐在我的身边。海水冲刷我们的脚, 他说我可以和你喝一杯咖啡吗, 说我们可以在沙发看一部电影。他弯起来的眼睛在天边灼烧,我在他的眼里看到我,看到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星球膨胀,缓慢地把他的行星转向背面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海对面的落日呀,我看着他落下去。

 

三根金发

他们不让他叫他大哥。“夫人会不高兴的。您叫他的名字就足够了。”

不,母亲从来没有生气过。她拉着他的手对他说:“这是你的哥哥。他会永远保护你。”

他说他足够大了,不需要人保护。于是他的哥哥笑了,拍了拍他的头,“真是我的好乔尼。”

后来母亲不在了,家里的一大帮仆人也不在了,他终于能拉着大哥的手一起出门了。

不过是逃出门的。

大哥受了好多伤,他却没有。他食言了。

他对自己说,这是最后一次。

弟弟也是大哥救回来的。弟弟不会说人话,听不懂人话,大哥分给他半块饼,他就撕咬着去抢下一块。

但他们还是给了。他一直想要个弟弟,他觉得就是他。

他们三个,一起吃饭,一起睡觉,一起在死神手里摸爬滚打。他脑子还算好使,弟弟凶得像匹小狼,而大哥呢,总能告诉他们该往哪走。

他们没想过复仇,那一大家子手底下都不干净,只有大哥的母亲,漂亮的无辜的花,也像花儿一样早早凋谢了。

也有很多人说他漂亮。他统统揍了一顿,然后挡住自己的脸。

不过没用。仇家们不认得大哥,只记得他的脸。

这时候他和大哥已经长大了,长得像他们的父亲。那个老男人输给了病魔,但从未输给其他人。

追随他们的人越来越多,有的害怕弟弟的身手甚于刀枪,有的折服于大哥的气魄,愿为他赴汤蹈火。

他也学会了,聪明的脑袋是武器,漂亮的脸蛋也是武器。他大大方方站出来,说他们想听的话,让他们觉得一切都会有回报。

他们从没输过。

事情是从那一天开始发生变化的。弟弟喝醉了,手下给他找了个女人。没人知道那间房里发生了什么,姑娘出来抹了抹眼睛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弟弟叫他过去。

接着他想起来,弟弟是怎么撕咬那块饼的。他给了他一鞭子,对着新鲜的血痕愣了愣,扭头去找大哥了。

“我的好乔尼,”大哥说,“他爱你,就像我爱你一样。下次别让他碰酒了。”

“就像我爱你一样?”他复述一遍,“就像,我爱你一样?”

大哥笑了,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头:“不然你来问什么呢。”

他亲吻他的额头,叫他浑身颤抖起来。

事情到这里就说得差不多了,他有个哥哥,有个弟弟,在床上也是这样。他们一起吃饭,一起睡觉,像从没出生过一样。

植物之右

  有个男人缺了一颗心脏。他不会说话,也不擅思考,人们把他当作一棵植物。

  有个女人找到他,愿意给他一颗心脏,条件是必须放在右边。他答应了。可是这颗心脏无比沉重,到了难以行动的地步。有一棵植物告诉他,那个女人一无所有,那颗心空空如也。

  他想了想,决定留在原地,扎根进泥土里。人们看见他会意外,你是人类,为什么不行走?男人回答,我的心脏太沉了,你愿意拿走一些吗?

  有些人停下脚步,听他的心脏如何说话,然后带走喜欢的部分。他的心脏变得轻盈,直到行走自如。现在他像一个男人了,无论和谁交谈,都不会被发现心脏长在右边。

  有次他路过一个地方,人们在议论一具奇怪的尸体。他过去瞧了瞧,觉得有点眼熟。那是一棵植物。

Visser

  维瑟没见过他的父母,从小住在田园外婆家。青梅竹马的女孩洛娜是他所知最美好的事物。邻近一位博学广识的叔父教他知识和本领,家里有许多书本和仪器。

  维瑟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直到十一岁时叔父远赴都城,他恳求带上自己。自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。

  他着迷于繁华的都城,和叔父失散。在贫民窟他结识了一群伙伴,艰难挣扎于市井中。

  十七岁的维瑟熟知如何生存,于异族入侵后服役。他是战争的天才,很快升为副官。但是战场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。胜利后他婉拒司令的挽留退伍。

  维瑟做过很多工作,曾是贵族少爷艾弗的护卫。年少的艾弗性情冷淡,却为维瑟挡下袭击昏迷。维瑟被赶出家族,在小旅馆碰到长大的洛娜。他们同居了一段日子,直到逃婚的洛娜被家族成员带走。

  后来家族送来一个男婴,和洛娜的死讯。维瑟定居在都城,抚养儿子到两岁。有天他不在家,那个孩子自己跟着路过的马戏团,再没有回来。

  这时他才明白,父亲的、儿子的和自己的宿命。他离开都城,踏上不回头的旅途。

甘草

  一开始他发了疯。忘了离异后自己抚养的小儿子,从阳台上跳了下去。

  但他没有死,而是掉进了一个梦。他心灰意冷,在梦里筑造了干涸的海洋和底朝天的山脉,漫无目的地游荡。在梦里他不会死,不会睡,也不会醒。

  白色的环形山里长出了一株甘草,它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生物。他为此驻足,伸手就要拔掉它。甘草请求他:“请不要杀死我,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。”他答应了,按甘草说的开始等待。一千年过去,梦中的夜幕降临。地壳因寒冷而开裂,甘草如约打开了通往外界的出口。

  他醒来了,神智恢复清明,开始正常地上班,抚养孩子。有天他在家里发现了一株甘草,放进嘴里咀嚼,苦中带点凉甜,就像他前妻的味道。那个女人曾对他说:请不要杀死我。不然你就永远出不去了。现在女人死了,他也没把那话放在心上。

  接着有天他发了疯,从阳台上跳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