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里月圆

“正甫?”

杨沂中惊醒。他立刻拱手以对,将一瞬间的恍惚收起,如常应对官家接下来的吩咐。

但他记得刚刚那一幕:

“正甫?”

井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。杨沂中茫然四顾,四处景物好像熟悉得很,形制却透出古怪。他盯着那口井。石料材质更是不凡,处处似明道宫,又不是明道宫。

“正甫!”

他一激灵,不再犹豫,终于往井那边探去。

短发的年轻人与他迎面相对。

不是官家。

他一瞬间断定,然而井底那一堆闪着银光的钱币,青年眼里熟悉的神色,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。

青年忽地蹬地一跃,右手高高向井沿伸去——

杨沂中下意识伸手去捉,扑了个空。

他穿过了那只手。

青年攀上井沿,却不急着出来,而是环顾一圈,确实无人,这才翻身而出。

根本没看到旁边愕然的杨沂中。

他双脚落地,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,然后摸了摸脸。

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,久久不动,任凭秋风吹着发梢。

杨沂中一直有所推测。那几枚钱币上的“中国”二字,和官家对特定人名与词汇的反应,早就在他心里默默形成了一种猜想。刚才那白日做梦一样的幻影,只是给它加了一层砝码。

但最出乎他意料的是,那青年除了着装打扮不同,便找不出什么迥异于常人的地方了。更不要提民间私下议论的仙骨、妖异之类。

虽是不敬,杨沂中还是忍不住联想到,老家那些进城赶考,或是离乡从军的少年,故作老成地向家人告别。

他在夜里翻来覆去地琢磨,终于又被拉了过去——

青年背上了包,再次离开家乡,去往很远的地方。确实是很远。杨沂中默默估算,窗外风景飞逝快得吓人,青年却往后一躺,似要睡个长觉。

他没睡着,听呼吸声就知道。

杨沂中环顾整节车厢,男女老幼的口音既熟悉,又陌生,能分辨些许字眼。人们或休息,或饮食,或轻声聊天,皆不见旅途奔波的倦怠。

这车久久一停,停了又走,旅人去了一些,又登上一些,井然有序。窗外掠过山峦、河川、平原、村落,如永远铺不完的画卷一般安逸。

杨沂中终于确信了,这一大片难以想象的辽阔土地,并无战乱。

于是,除了不必扶刀,他就像此前像无数个夜晚一样,站在一旁,守着对方的睡颜,等待这趟旅途的终点。

杨沂中见了一次又一次。毫无征兆地,卧榻上,书房里,大殿中,甚至策马途中,好在官家此时不必御驾亲征,要是等他回神,箭都射到龙纛底下去,那他不如先自行了断。

虽每每回神,不过少了眨眼的时间,叫旁人难以察觉异常,但他心知瞒不过官家。

三番五次下来,官家从未提起,却给他多批了休沐。

杨沂中不再推脱,俯首谢恩。这位天下人的官家,有时心细到他自愧不如。心里装着臣子,装着百姓,装着国仇家恨的天子,难道不是生来就该俯瞰江山,名垂青史吗?

大概,杨沂中想,恐怕不是这样的。那个人,不是一开始就习惯坐那么高的——

“赵玖。”

青年应声抬头,接过了一份文书。应该是他上司的年长者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了些赞许的话,青年笑着谦虚几句,又埋头继续他的工作。

“赵玖!”

同龄人跟向他打招呼,邀他下班一起聚餐,顺带谢过他帮的小忙。

一帮年轻人,皆是新进不久,一路说说笑笑,上了餐桌也无甚拘束,心性还是那般自然。

有侍者为他们沏茶上碟,却并非仆从,态度不卑不亢。偌大的店堂灯火通明,从前厅到后厨,处处各司其职,忙而不乱。

杨沂中侧耳倾听。此刻他不是什么皇城司统制,上涉夺储,下至贪污,一字不能漏过。他听的零零散散,由远近桌案传来的,鸡毛蒜皮,家长里短,儿女情长,没一件要紧事。

他在许多处都能听到这些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便是你身居高位,家财万贯,别人也只朝你点一点头,不会俯身下拜;哪怕你衣衫破旧,身无分文,也并不遭人欺侮,施以脸色。

来来往往的,都是行人罢了。

素来最是沉稳的杨沂中,也曾对此感到不可思议;沉下思索过后,是深深的感叹;到了最后,终于理解了,官家为何会有那些惊世骇俗的举动。

此时的赵玖,也不过是万千行人里的一个。一席宴散,独自走在城郊冷清的路桥上,两排路灯齐齐敞亮,轻易盖过了夜里的圆月。

他忽然止步,侧头去看桥下淡淡的月亮。

杨沂中看着他的背影。

官家挥去旁人,走出亭台,驻足河岸。

这是要一个人静一静。有些时候,官家不想看到任何人,只留在自己的方寸天地。

也只有方寸而已。在他的视野之外,永远有那么些人守着,注视着。

他是天下人的官家,却不是自己的官家。

原本不是这样的。杨沂中已经知道,有个地方,人可以为自己而活。不必忧虑国破家亡,流离失所。没有人生来是仆役,是天潢贵胄。你可当英雄,也可甘于平凡。

明道宫之时,官家常要一个人待着,殿门紧闭,夜半隐隐传来哀泣。

杨沂中在殿外,想着河东的杨家。

时过境迁,唯有河上的月亮,大抵还是同一个。

现在赵玖真正是一个人。方寸大小的房间,起居方便,无需仆从,也不见老家亲朋。天南海北的人挤在扁扁的盒子里,神采奕奕地连唱带跳,多几分热闹。

偶有穿着熟悉衣饰的人物一闪而过,被赵玖直接换掉。不过零零散散的画面,足够让杨沂中拼凑出点什么。

将军独赴刑场,百姓拜见祠堂。杨沂中猜到多半是戏子,然而戏中如此,戏外又能如何?

杨沂中几乎不忍心细想。

赵玖就坐在这空屋里,久久才动弹一下。杨沂中看得越来越心慌,却只能徘徊无助。

“正甫受累了。”

杨沂中正要惶称不敢,又想起刚刚一幕:青年终于动身了,背上他的包,登上离别的火车。

他一时竟没有应声,而是微微抬头,在官家眼里瞧见相似的东西。

于是他说,是。

赵玖看着他想,他总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可是这一回,便是杨沂中也无能为力了。

他想嘲笑梦里的自己,工作顺心,前途有望,多舒服啊,不必受这个罪操那个心,用不了几年,一个安安稳稳的小家,柴米油盐,平凡又普通。

什么都没变。他被原原本本送回了起点,历史也是。井里一场救国大梦,沧州赵玖,憋在他心里,谁也没得说。就像大学生赵玖,关在这副封建帝王的囚笼里。

多可笑啊,他已经那么累了,还要匆匆赶上火车,在梦里绕一大圈,连最后的安稳窝也没了。

赵玖撑着井沿,四下无人,这次不用谁给他一扫帚,自己也能轻松跃入。

“官家!”

杨沂中奋力喊道,哪怕对方听不到,哪怕他本该乐见其成,若是赵玖留了下来,谁知那头的官家会不会有变数?

可他还是喊了,也去拦了,哪怕抓不住,拦不到。

“官家!官家……陛下!”

赵玖回头看了一眼,秋日的天空澄澈高远。他终于抬起腿。

“赵玖!!”

杨沂中拼上全身力气,见对方停住动作,回首望来——

“正甫。”

杨沂中睁开眼睛,有人握着他的手,语里带着希冀:

“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

“我……臣……”

杨沂中顿了顿,心思百转千回,终于落地。

他回道——